2024年8月,佐佐木俊一在深圳接受本刊記者采訪。
佐佐木俊一,1933年出生于日本仙臺,畢業于日本東北學院大學,2003年來到深圳,曾任麥格雷博電子(深圳)有限公司社長,現任公司副董事長。
早上7點起床,8點15前到達位于深圳龍華區的公司,然后坐在最角落的工位,戴上老花鏡,一絲不茍地開始工作,這是91歲的日本老人佐佐木俊一(以下簡稱佐佐木)的工作寫照。
21年前,當時已是古稀之年的佐佐木只身來到中國,獨資創辦了麥格雷博電子(深圳)有限公司。從最初的不到10名員工到現在的超過500人,在日本東京、泰國曼谷均有分部,并在全球范圍內收獲一批忠實客戶,公司生意規模越來越大,佐佐木本人更是目前為止年齡最大的在中國辦理就業許可的外國專家,可他始終低調、謙和。在公司,他沒有單獨的辦公室,每日活躍在工作一線,回復工作郵件、回答下屬請教的研發問題、準備行業論壇主題演講……
采訪佐佐木是在他午休過后。老人家走路健步如飛,說話卻是慢條斯理。談及自己在中國的20多年歲月,佐佐木笑道:“這一切的發展都在我的計劃之外,可以說是我70歲后‘額外的人生’。”
佐佐木俊一在工位上工作。(本刊記者 馮璐/攝)
“時代的恩惠”
佐佐木出生在日本仙臺的一個技術人員家庭。兒時起,他就展現出對自然科學的濃厚興趣,喜歡閱讀科學類雜志,碰到問題會究其根源,直到解決為止。一次,坐車路過工地看到起重機,佐佐木想象著它是如何延伸和下降的。這種對所有事物抱有疑問的習慣,貫穿了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
佐佐木曾做過10年左右的工程師,在磁應用領域原本是“外行”。1965年,32歲的他進入一家磁能相關公司就職,那也是他首次涉足磁技術開發工作。為了了解工作中應用到的技術原理,他去圖書館自學,一頭扎進磁應用知識的海洋。后來,佐佐木在日本東京創立麥格雷博株式會社,為組裝家電器件的工廠提供充磁產品,定位于服務全球高端制造業。那是1979年,日本經濟處于高速增長期,微波爐、音響等家電產品進入普及階段。有磁能的配件有著巨大需求量。中國則處在改革開放初期,位于前沿的深圳與日本交通便捷,很多外商對中國華南地區的巨變有目共睹。
2001年,中國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獲得更多的發展空間,越來越多的外企選擇到中國設立分公司,其中就有不少日企。佐佐木觀察到,當時中國磁能技術相對落后,一旦日企的設備在中國出了問題,必須送回日本進行維修,來回運輸成本大、耗時長。在進行充分的市場調研之后,佐佐木于2003年來到深圳。
初到深圳,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大大的標語牌——“來了就是深圳人”,在佐佐木眼里,這將深圳的開放精神體現得淋漓盡致——對外來事物保持包容態度,才能引領時代風潮。在客戶的幫助下,佐佐木創辦了麥格雷博電子(深圳)有限公司,專注于充磁、退磁、測磁、磁場取向等磁處理技術的研發與制造。
21世紀初,智能手機在中國十分流行,其硬件需要磁能相關產品,這為佐佐木的事業帶來新機遇。后來,中國新能源汽車的崛起又給磁能配件帶來一波新的市場紅利,公司開始不分晝夜安排生產出貨。這種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干勁,讓佐佐木感受到久違的繁榮。“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創業受到了時代的恩惠。”佐佐木說,“中國磁應用的需求量十分可觀,我在創業期從未遇到過難以攻克的困難。”在習慣預判趨勢的他看來,中國磁應用今后發展的重點是高鐵、電動汽車、風力發電等。
佐佐木告訴記者,在中國創業的最大體會是當地政府對創業者的支持。早年間,他在日本創業時因公司規模小、員工少、銷量低,無法享受到政府扶持,只能靠自己把公司做大。但在中國,來自政府或投資公司的貸款非常有效,“深圳處處充滿活力,大家會更多地考慮怎樣利用周邊資源。比如我有錢,你有產品,那我們就可以合作。良性的合作促進了當地企業的發展”。
佐佐木原本打算用3年讓公司正常運轉,然后回日本和家人團聚。公司業務上了軌道后,他卻遲遲找不到合適的接班人選。另一方面,佐佐木也漸漸喜歡上了這里欣欣向榮的氛圍。于是,他決定在深圳“無限期滯留”。
這一“留”就是21年。其間,他一直活躍在磁能產業技術第一線,積極參與整體充磁技術相關國際標準的起草工作,被業界譽為“磁能產業技術開發國際先驅”。如今,公司不僅擁有磁能應用發展基地,自主研發的整體充磁核心技術已取得100多項發明、實用新型技術、軟件著作權等自有知識產權,領域涵蓋新能源汽車、軌道交通、風力發電、無人機、消費類電子等新興產業。
佐佐木還與多位中國專家籌建院士專家工作站,在東南大學創辦大學生創新創業實踐基地,培育磁處理技術的青年人才,為促進中日磁能產業交流作著積極貢獻。
成就背后,佐佐木付出的心血也是巨大的。“他對事業有一種忘我般的熱愛與瘋狂。”一名與佐佐木共事多年的員工回憶,“有一次,我們吃了早飯就去拜訪客戶,一直到晚上8點所有工作結束,他都沒有想起來要吃飯的事兒。”
“一個地道的深圳人”
從一開始的“被迫滯留”,到適應高效率、快節奏的生活,再到與深圳同頻共振,佐佐木覺得自己就是個“深圳人”,和當地人沒什么兩樣了。“年輕時我喜歡打棒球,現在改為了散步和旅游。我每年會去一次新疆或四川,到山里旅行。平時,我喜歡在城市里散步,與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擦肩而過,感覺我就是其中的一員,一個地道的深圳人。”
佐佐木親眼見證了深圳翻天覆地的變化,印象最深的是越來越多的高樓林立,以及各項基礎設施的發展與完善。“40多年前我第一次從東京來深圳,需要先坐飛機到香港,再坐巴士到深圳,或者從香港坐渡輪,現在一個小時內就可以從深圳抵達香港。”他驚嘆這樣的變化“宛如戲法”。然而,想要立刻適應這樣的深圳速度,對外企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日企文化里,大家喜歡不斷地開會討論,不會馬上得出結論。而深圳企業非常明顯的一個特點是,遇事果斷決絕、當機立斷,雖然這有時會帶來風險,但很新鮮。相應地,深圳對失敗的包容性也更高。”佐佐木說,如此思維方式,為深圳帶來的是高效率,“我也在努力向中國企業學習”。
佐佐木發現,“日本人希望從頭到尾都要自主研發產品,但中國人希望并十分擅長‘引進來’,比如從歐洲引進相關產品,組裝、調整之后進行運作,同時通過學習研究來‘消化’相關技術,再進行調整與創新,在此基礎上做出更好的東西。這種獨特的優化能力為中國飛速的技術進步奠定了基礎。”
中國人擅長資源整合,“這樣能把有能力的人集合起來,并把技術、資金集合,讓公司的凝聚力愈發強大。而日本人獨立性較強,只會想著通過自己的力量,不靠外力,讓公司發展壯大。”
“不管是日本還是中國,有一種全世界共通的心態,就是想要被需要,能為他人作貢獻。身邊的人經常會開玩笑讓我再留5年、10年,甚至更久……我在中國生活了這么多年,幸福感很強,身邊的人也很關心我,能讓我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佐佐木強調這種“被需要”的感覺,能讓自己的生活有更多的動力與期盼。這也是他沒有獨立辦公室的原因之一。“我想和大家在同一場所、同一時間工作。公司原本準備了單人間給我,可這樣的話,我就不了解大家的工作情況了,所以我主動要求和大家在一個辦公室工作,這樣也可以給晚輩們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佐佐木解釋說,“對制造業來說,熟練技術人員的專利、知識是競爭力的源泉。我希望將掌握的技術傳授給年輕人。磁能領域有些細分板塊的發展相當緩慢,而這些技能只能靠前輩們親身傳授,且非常需要經驗和忍耐力。我們不能忽視人與人之間的技術傳承。”
“我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對事物有好奇心,保持學習,這樣才能養成工匠的心境。如果只是為了錢,工作是沒辦法長久進行下去的。當我們在解決工作問題時體驗到樂趣,我們也就找到了生存的意義。”在佐佐木看來,技術傳承要有經驗性的“感覺”,這樣才能珍惜東西,認識到眼睛所看不到的價值。“當然,只靠感覺也不行,還要把精密的技術標準化,這樣年輕一代才能準確無誤地傳承好。”
被問及會如何形容深圳時,佐佐木選擇了“年輕、成長、未來”,并表示自己已經不是用一個外國人的思維來評判了。他看好深圳的發展,認為這座年輕的城市肩負著商業和經濟發展的使命,有著無限的潛力。“年輕人最大的財富是時間,這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深圳顯得尤為重要。”
“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遠在日本的家人,一直希望佐佐木能回國生活。他每年都會回日本探親,卻發現自己已逐漸不適應那里的生活,出行交通也和印象中的日本不一樣了。再加上不少親朋好友離世,日本很多事情讓他無所適從。“現在回日本,我更像個客人,有些陌生。當然,我來中國也是客人,但大家都在努力關照我。比如公司的董事長,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來看我的臉色怎么樣。看我紅光滿面的,她會非常高興,如果我的樣子有點消沉,她就非常擔心。”
由于年事已高,佐佐木將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陸續轉讓給現任董事長彭林。“我主要負責技術研發方面的工作,融資收購等經營方面的事情由董事長負責。”
彭林的兒子彭俊霖也在公司任職。在彭俊霖眼中,佐佐木是一位善良、溫暖的長輩,“他不是那種喜歡說教的長輩,不會高談闊論人生哲理,而是以身作則,用言行感染他人,很好地詮釋了中華文化里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彭俊霖一家和佐佐木住得很近,像親人一樣照料著他。一家人出去玩的時候,也會邀上佐佐木。
閑暇時間,佐佐木會在家里看書、看電視。他拾起了大學時期的愛好——拼裝模型,還和5歲的小鄰居結下了深厚友誼。“他喊我‘爺爺’。我們關系特好,每周都帶他去游樂場,跟孩子在一起玩很開心,只是很需要體力。”
采訪過程中,佐佐木神情篤定專注,很少有情緒的波瀾,但一提起5歲的中國好朋友,佐佐木的眼神溫情脈脈,語氣間充滿驕傲。
“如果時間倒流20年,我依然會選擇來中國。而且,在我還有能力工作的時候,也會一直留在這里。”佐佐木說。